我们的读者，多数读者，似乎没有形成阅读戏剧剧本的习惯，这有些令人遗憾。戏剧剧本是应该被阅读的。以前的教科书，会讲到对戏剧而言，剧本就是完成的作品。这样的看法，现在看来有失确切。随着剧场形式、观念的变迁，剧本在改变，剧本与舞台呈现之间的关系也在改变。有些戏剧的文本不再能与特定演出相分离，不再那么独立自足，但戏剧剧本作为文学作品的事实依然存在。比如，三次来华演出的以色列戏剧《安魂曲》，让人感到其剧本就是为那样的舞台形式而写的，不看演出，单看剧本，无法领略到这部戏剧一半的魅力。然而尽管如此，《安魂曲》的剧本也是值得阅读的，它仍然是作为诗的戏剧文学。今天，《安魂曲》的剧本在商务印书馆出版，它躺在它的作者，以色列戏剧家汉诺赫·列文的剧作选集中。这本剧作集是我要向读者介绍的。

　　据书的序言和译序，列文一生写了五十余部戏剧，这本翻译过来的剧作集收录了四部。暂时无缘见到列文的更多作品，凭这四部，无论如何不能概括他的戏剧创作，就只好说是管窥。面对还未读过本书的读者或戏剧人，我的当务之急不是讲解这四部剧的剧情故事，而是尽可能界定它们是什么样的剧作。

　　这四部剧，在不同程度上具有叙事性特征。《雅各比和雷弹头》、《俄亥俄小姐》两部，带有强烈的滑稽风格；《旅人》、《安魂曲》可以看做是契诃夫意义上的悲喜剧。用本文还将援引的契诃夫做比照，前述两部格调上像契诃夫早期那些短小的喜闹剧，后二者与契诃夫后期剧作关联更多。列文写过一些卡巴雷，卡巴雷是曾经影响过布莱希特等现代剧场开创者的欧洲民间表演形式。可以想见，列文剧作的滑稽与叙事性，有某种民间来源。

　　《雅各比和雷弹头》只有三个角色，一段爱情。故事从头讲起。其中既无唯美，也无浪漫。两个男人雅各比和雷弹头，近似于无所事事的老光棍，他们迷上的莎哈诗，长着大屁股，自封艺术家，却是好吃又狭隘的俗世女人。雅各比占得先机，与莎哈诗调情，继而结婚，但他们却甩不掉老搭档雷弹头。雷弹头把自己作为结婚礼物送给这对新人。然而戏剧的转折却不是因为这组关系爆发了怎样的冲突，雷弹头的搅乱并未被当作决定性因素，而似乎只是制造了舞台表演上的趣味。戏剧的转折始于雅各比关于丧失兴趣的独白，之后他厌弃了莎哈诗。这中间没有出自必然性的戏剧动作，只展示了一个自然进程。到头来我们看不到有什么真正的爱情，只有欲望的发动和衰减。

　　《旅人》的副标题是“八场葬礼的喜剧”。它的叙事幅面更广，采取一种在当代剧场中常见的形式，以 “全景”视角对一个村镇的几家人生活进行轮叙，既拉近到注目个人，又不沉浸于情境。这个村镇是荒僻简陋的，几乎没有一个专业致悼词的人。这一设定也使只有几户人家的“全景”，其真实感获得承认。这部剧作忠实地实现了契诃夫所期望的那种戏剧：人们走来走去，吃饭、聊天、打牌，而就在这些庸常之间，有的人幸福，有的人不幸。但如果聚焦某些支线情节，我们又能悉数现代戏剧所惯常表现的主题。以艾勒哈南为例，我们看到了他作为一个青年与母亲的彼此折磨，也看到了他如契诃夫“三姐妹”那样渴望离开的冲动，他的“去瑞士”正像“去莫斯科”，也同样无果。

　　《俄亥俄小姐》最具亚里士多德式戏剧的情境感。戏剧开始于一个天才般的情境设计。老乞丐霍伊比特向妓女布朗茨姬求乞一次免费或低价做爱。霍伊比特敢于求乞的理由有二，一是他过生日，应该享受快乐，二则是基于人们潜在的“偏见”——乞丐就应该得到免费午餐，妓女就应该为性爱服务。布朗茨姬的理由更直白，她就是做买卖，买卖就是买卖，没钱不可能得到，没有怜悯和慈善。情境的发展让人三拍案。霍伊比特不是没钱，也禁不住渴望，他付了钱却没料到自己已老到没有性能力，期盼的快乐成了添堵。做爱未遂，妓女也不退钱。继而他的儿子霍伊马尔来了，帮老爹讨钱，讨钱在布朗茨姬那里受阻的发展是，爸爸没做成的换儿子来做。父亲失落的折磨又被儿子的成功所加剧。然而至此，情境的张力仿佛用尽，剧作家开始使用起穿插术。后面插入两个内容：“俄亥俄小姐”的梦，和与之相对比的现实绝境——布朗茨姬再次回来骗走了霍伊比特所有的钱。由于上述插入内容，并非情境的必然发展，而是剧作者的安排，因而戏剧由情境式转为叙述式。未看过列文更多戏剧，我不能断定列文不擅长情节的技巧，但有一点可以估计，列文的戏剧因其为表演而生，戏剧文学传统中的情节技巧对他而言并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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